良好棉花在中国,走出第一步似乎远远不够
03-15-2022 游溪林
走在敦煌的棉花田间,人们很容易迷失其中。白色的棉桃在太阳底下静静呆在枝头,成片成簇向远延伸,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爱。
对于张姝而言,这片棉田意义重大。作为国内有限的有机认证棉田之一,它的存在意味着这里的棉花产自天然棉种,种植生产不使用农药和化肥,因此只产生较少的环境消耗。这些严苛的标准控制,是张姝所创有机卫生巾品牌的重要支撑。
2009年,在家附近的幼儿园里,这个在九十年代毕业于计算机专业、曾在国外留学并工作的女性第一次接触到社区支持农场的概念。此前,食品安全、空气污染等公共话题不断进入大众视野,催生人们对于健康生活的关注。自然耕作、在地生产的食品让张姝感到眼界一开,也让她觉得可以通过改变生活方式让孩子有一个更加安全放心的成长环境。从参与共建有机农场、到用起有机纺织品,她带着家人一起,一步步尝试着新的生活理念。
彼时,国内对于有机消费的探索刚刚开始,无论资讯还是购买渠道都很欠缺。对于有机生产的信赖逐渐凝聚为创业的想法。2015年,张姝与合作伙伴在香港创建了跨境平台 Ecowearcn,既提供资讯,也为同好提供购买国外有机产品的渠道。小规模的供应渐渐稳定后,大家开始思考打造一个适合中国消费者的有机纺织品,面向更广泛的人群。思来想去,张姝决定从有机棉卫生巾入手。选择卫生巾的理由很直接:一来,这是一件女性刚需用品;二来,实现其制作生产的技术门槛不高。“璞实”卫生巾—产品名寓意为未经加工的玉石和实在—就这样诞生在这个朴素的想法里。
“棉花”并非花,而是种子中的纤维。人们喜欢纯棉衣服的舒适感,却鲜少关心棉花怎么来。实际上,作为一种重要的纺织原料,棉花生产常常与巨大的环境影响联系在一起。因为病虫害多发,棉花是农药使用强度最大的作物之一,耗水量也巨大。根据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说法,生产一件T恤所需的棉花平均消耗2700升水,相当于是一个成人在三年里喝掉的量。
为了改善棉花的生产方式,实现可持续农业,不使用转基因种子和合成农药、通过自然耕作培育出来的有机棉应用而生。不过,仅有有机棉作为原材料,远不足让一件纺织品真正达到可持续。独立的有机认证标准如全球有机纺织品标准(GOTS)还要求在去籽和后续加工等一系列工序均满足生态和社会权益标准,才可以认证一件棉制品为有机。
费心费力的生产控制意味着此类产品不会便宜。对于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人们可能会选择不用农药的水果蔬菜。那么穿在身上的呢?是否有人愿意去了解纺织品背后的土地印迹,为环境支付溢价?
答案是,这个比例还很有限。一项去年10月发布的可持续时尚报告显示,大众普遍对可持续领域专业知识的理解存在局限,甚至误解,在实际消费中很少考虑环保影响。但报告也提到,消费者对于购物所致环境问题的“道德焦虑”在上升,其中,30岁以下的年轻群体在产品的可持续属性上最为关心“产品生命周期”和“公平贸易”。
创业七年多来,张姝最有感触的感受之一是,有机的理念或许已经成为风尚,但实现有机的困难却众多,首先就是如何找到好棉花。
中国是原棉的生产大国,拥有西北、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三大棉花主产区。其中,新疆棉区占据绝对核心,品质最好的长绒棉就集中生长在南疆。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新疆棉花产量达516.1万吨,棉花总产、单产、种植面积、商品调拨量连续26年位居全国第一。
与原棉市场体量相比,有机棉在中国的种植面积却非常有限。对于普通棉农而言,从事有机生产,挑战巨大。能够标榜有机棉的棉花需要在生产过程中经过一系列指标检测和过程控制,首先就是排除掉存在安全性争议的基因改造作物。
然而中国市场上已经很难找到非转基因的棉花种子,需要单独培育或扩繁老品种。为了防治棉铃虫,中国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引进美国转Bt基因抗虫棉,在黄河与长江流域种植,并在1999年构建了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Bt基因。根据中国农业科学院棉花研究所的一组数据,截至2006年,这一中国自主培育的抗虫棉品种种植面积就已经占据全国植棉面积的80%以上。
即便种子解决了,培育土壤肥力的有机转换期也需要两到三年。没有资金和政策支持,一般棉农在转换期内很可能因为高成本、低产量而亏钱。有机棉的认证成本和检测费用也远非小农户所能轻易承担。
此外,由于转基因棉籽泛滥,加之 GOTS 等主流认证标准并不涵盖对有机种植标准的追溯,因此转基因棉并不能完全被规避掉。不过,GOTS 正在逐年加紧对于转基因物质在加工步骤中的筛查。与经过验证、值得信赖的采购渠道合作也是一个可能的解决方式。在国内,素道是最大的有机纺织品品牌之一,生产线上使用自己在敦煌的有机棉田,这里也是璞实卫生巾所用的棉花来源。
找到有机棉只是第一步,但有机棉已经成为时尚行业打出的一张好看的牌。
一件纺织品要能获得独立的有机标识,需要所有生产环节都满足环保和劳动保护标准。中国也有自己的有机国标,同样对生产制造把关严格。但由于国标与国际标准尚未互认,纺织品必须在通过认监委指定的国标认证后才能展示有机标识。
张姝说,国内消费者往往看到有机棉就和有机划等号,对于有机纺织品的概念“几乎为零”,这让浑水摸鱼有了空间。比如,电商平台有许多自称有机的棉产品,并不对生产中使用的化学助剂做说明。“只在源头使用有机棉其实对整个行业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整个纺织品行业实际上最大的污染就是在印染这些环节,”她解释道。
Zara、H&M 等快时尚品牌均乐意在产品标签上注明面料中的环保成分,采购地点有时也会成为宣传的一部分。GOTS 亚太区负责人时怡告诉 TMRW,在全球范围内,去年获得 GOTS 认证数量最多的国家是印度。那里数量繁多的小农户支撑起了印度作为全球产棉第二大国的市场地位。欧美国家许多深耕有机领域的独立品牌都更愿意与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的小农户合作,因为这样更方便企业讲故事。“我要看到是谁在做我的衣服,是谁在种植有机棉,”时怡如此解释这一消费逻辑给品牌带来的可靠感。
与印度小农户为主的生产图景不同,中国棉区主要为集约化生产,人力与运输成本均偏高。时怡介绍道,中国去年有1577家公司取得了 GOTS 认证,包括轧花厂、纺纱厂、服装加工厂及贸易商。这一数字在2020年是961。其中,选择认证的更多是面向出口的工厂,而服装纺织品品牌的比例则在减少。有企业向她反馈,疫情之下许多传统订单减少,而有机订单却有所上升,这或许与疫病大流行背景下人们更加关注健康生活有关。
21年初,在有关新疆棉花强迫劳动的争议闹得沸沸扬扬后,位于漩涡中心的良好棉花协议(BCI)处境尴尬。在此之前,中国棉花协会便已经开始着手建立中国版良好棉花标准,并在去年10月签约了包括全棉时代、孚日集团和中纺棉花进出口有限公司等在内的5家品牌、10家供应链企业。
根据中棉协网站报道,去年秋天,首批遵循“中国棉花”标准生产的棉花已经在新疆天山脚下等待收获。通过认证后,当地7万多亩棉田里产出的皮棉将作为首批“中国可持续棉花”进入市场。
时怡说,有更多标准促进有机生产是一件好事,更重要的是,在政策推动一些事情后,如何真正走进市场,让消费者接受这些概念。“世界上永远不缺标准的竞争,但最终还是要消费者愿意为更多这样的溢价买单。”
张姝说,在中国,素道是坚持生产有机纺织品并且做到一定规模的代表之一。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成绩,需要集团性的资金支持。有机产品定价高、产量低的问题让其在消费端一直难以“出圈”,对她这样的独立团队来说,创业更像一场比拼谁耗得起的长跑。
目前,璞实主要的宣传渠道是微信,用户群不多但稳定,大多为本身产品消费者。张姝不希望产品陷入越贵越没人买、越没人买越贵的怪圈。不久前,她尝试在璞实原价38元一包的基础上预售一批打折款,只要18元—几乎是成本价。销售效果比较理想,但让利到这个价格的代价是,无论是团队还是渠道都几乎零利润。单靠情怀不能让产品走得长远,做产品三年多来,张姝一直在贴钱,还没有尝到市场的甜头。
创业初期的激情淡去,现在张姝更想将推广有机作为一项不断学习的事业。在她的设想里,璞实可以做到好用不贵,服务于更多女性人群。璞实也可以同时成为一个女性共享的社区,关联女性组织,与用户共同成长。
眼下,璞实卫生巾已经做到了第四代。在产品的迭代中,张姝学会了一点妥协。她发现,对于中国消费者,卫生巾必须防侧漏,第一版产品不具备这个功能,于是团队收到了许多试用客户的抱怨。满足这个需求意味着一个小的折中:得在棉质内层里加入高分子吸水树脂(SAP)。作为一种化学成分,SAP 是主流卫生巾青睐的吸收剂利器,但同时部分人群也对其过敏。产品团队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在部分型号里使用微量 SAP,供给有需要的用户。相应的,这部分型号虽然也按照有机标准生产,但未能通过 GOTS 认证,因为团队没有找到合适的可降解植物基SAP。
张姝仍然在公众号上分享着自己的创业心路,为每一个成就与挫败而笔耕不辍。而至于这片实验田能不能走出有机棉纺织品的一条新路来,也许还要再等等。
TMRW 对话
T:你认为什么是有机?
张:有机的起源就是为了让整个环境能够可持续的维系下去。实际上,可持续是比有机更大的话题,但是如果是面向中国的市场来说有机的话,我觉得在自己消费能力允许的情况下,然后尽量的消费有机产品,就是可持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有机的现在的起源实际上并不是说生产一个对人更健康的产品,而是用一个对大自然更可持续的方式去做种植、养殖、生产。
在中国可能大家最开始的时候过于强调所谓有机产品的健康,而这只是它的一个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background。为了让大自然能够更可持续、让土壤更长久地发展下去,我们要用这种方式去耕作、去养殖、去生产。所以,这个过程中生产出来的产品,它自然含有更少的毒素,自然对使用者更健康。如果说在这种大的可持续的语境下来说有机的话,我觉得在我们有能力的时候,选择有机产品,就是我们一个最简单的可持续方式生活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