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攀冰运动员:全球变暖如何影响极限运动?

27-03-2025 刘益

攀冰是一项需要与冰面拿捏分寸的运动。冰镐和冰爪刺入冰面,每一步都伴随着冰屑飞溅和清脆的回响,危险与美感并存。

著名极限运动员 Will Gadd 对此感触颇深。今年57岁的 Gadd 在加拿大落基山脉长大,那里是一片冰雪覆盖的荒凉山地,即使夏天也能看到巨大的冰川横亘其间。他回忆自己从还是个孩子起,便记得第一次爬山、徒步都是踩在冰上前行的。

回忆起 2015年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经历,他描述道,那座60米高的咆哮巨兽让人震撼,站在底部时,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他在接受 TMRW 采访时感叹:“攀冰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攀爬的东西注定会消失。”

2023年,美国高山俱乐部(AAC)联合新罕布什尔大学和卡尔加里大学的气候研究人员发布了一项以新罕布什尔州华盛顿山谷为案例的研究,该研究显示,气候变化让冰层变得更不稳定,攀登条件日渐艰险。未来,冰雪攀登季节的时长和冰层的可靠性还将进一步缩水。预计到本世纪末(2079-2099年),从 RCP(Representative Concentration Pathway)预测温室气体排放模型的不同种推演情景来看,平均攀冰季可能从现在的约100天缩短至65天(RCP 4.5)或仅30天(RCP 8.5)

今年初,《自然》(Nature)杂志刊登的一项研究结果更加令人不安,冰川融化速度正在加快:较21世纪前十年相比,2012-2023年,冰川融化的年损失量增加了约36%。

对普通人来说,这种巨变可能还只是数字,但对攀冰者而言,它早已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冰川在融化:攀冰者的亲身见证

在 Gadd 长达40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他曾在世界极限运动会 X-Games 中取得过多项冠军,是全世界第一个攀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人,还曾两次创造世界滑翔伞距离记录。他的攀岩足迹遍及南美、南非、阿尔卑斯等等几乎世界上一切有冰的地方。然而,随着全球变暖加剧,那些融化的冰川可能永远无法重新冻结。他的职业生涯会否更早终结,成为了一个悬念。

 Will Gadd 攀冰登顶尼亚加拉大瀑布 图源:红牛内容库

Gadd 说:“我最熟悉的阿萨巴斯卡冰川就在我家附近。小时候,我们停车后,几百米外就能看到冰川。现在,你站在停车场,甚至找不到它的影子,完全变了样。”他打了个比方:“想象你在上海上班,发现办公室一半没了。山就是我的办公室,可我每次回去,加拿大落基山脉的大多数冰川都少了一半,甚至更多。不只是这里,喜马拉雅、安第斯、阿尔卑斯——我去过的每座山脉都一样。差别太大了,就像丢了半个城市。”

尽管冰川消融在全球范围内都呈加剧态势,但身处不同地方的人感受可能不同。何川是一名中国民间攀岩运动员,是白河攀岩基金的负责人,管理着该地20多条攀岩线路。白河峡谷以壮丽和峭壁的花岗岩闻名,由于独特的质地和结构,这里成为了攀岩爱好者的聚集地。他和 Gadd 因为攀冰结缘而后成为了朋友。

2020年,何川和 Gadd 一同攀登河北太行山峡谷中的 “圣诞树” 冰瀑,这里是曾一度走红岩友圈的“最美冰瀑”。2024年年底,Gadd 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这次攀冰之旅的纪录片,引发了国外岩友们对于中国攀冰不小的讨论。

何川住在北京郊区,以他的观察,中国北方的冰川变化并不大,可能全年攀冰的周期有一点缩短,影响不强烈。但是海外一些地方的情况不一样,2024年夏天去阿尔卑斯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冰川在退缩。“当地有个叫 Mer de Glace 的项目,可以坐火车到冰川附近,再搭缆车下去。以前火车站就建在冰川旁边,但现在冰面下降了近100米,变化之大让我非常震撼。”

可爱多(王帅)是一名自由攀登者。他从2014年开始登山,2015年接触攀冰,主要活跃在四川、青海和云南地区。可爱多观察到南方的变化比北方要严峻得多,“2014年10月我第一次去云南的哈巴雪山,顶峰都是冰雪覆盖,裸露的岩石只有三四米;到了2023年10月我再去的时候,裸露已经扩展到近20米。”

 峰珠穆朗玛峰附近冰川前后90年的对比 图源:皇家地理协会

冰川消融之后

冰川退化让攀登更危险,冰面变得更加破碎,裂缝随处可见,以前难以企及的山峰如今变得更具挑战。

除了攀冰,Gadd 还投身于冰川研究。他曾与南佛罗里达大学的 Jason Gully 教授在格陵兰岛合作,探索融水如何在冰盖底部流动。他告诉 TMRW:融水在冰盖底部起到润滑剂的作用,随着更多的水到达冰盖底部,冰盖滑动得越快——这是整个北极都在面临的问题。

尽管从地图上看,南北两极都覆盖着冰雪,气候相似,但本质却不同:南极是被海洋环绕的大陆,冰层厚实;北极则是被陆地包围的海洋,冰面较薄。这种差异让北极对气候变化的反应更强烈。

国际科学理事会(ISC)在一篇博客中解释,北极受影响更大,主要因为冰面融化引发的连锁反应。冰能反射阳光,也会因此反射走大部分热量,但冰融化后露出深色海面会吸收更多热量,暖海水又加速冰层融化。据统计,北极冰面正以每年超12%的速度消失。

冰川退化还带来其他麻烦。Gadd 打了个比方,永久冻土就像高山里的胶水,固定着岩石。冰川退化导致冻土融化,落石就变多。这会让登山者的工作更难。他说:“以前我们带人上山,徒步穿过冰川,再爬几级石阶就能到小屋过夜。现在冰川低得多,很难到达小屋,落石还让路变得危险。”

受冰川退化影响的远不止攀冰。永久冻土融化会让房屋失稳、道路开裂、电线杆倒塌。据联合国数据,冻土里封存着约1500亿吨碳——是大气碳含量的两倍。一旦释放,二氧化碳和甲烷会迅猛地加剧全球变暖,后果不堪设想。

冰川还是农业的命脉。在冰川消融的过程中,或许短期内融水可能增加,但从长远来看,冰川融化会耗尽水源,因为一旦冰消失,流入河流和地下水的稳定径流就会停止,从而导致没有可持续的供应。Gadd 说,他已经在许多依赖冰川水进行农业生产的社区中看到了这个问题。

下一个攀登目标

Gadd 计划带孩子去看加拿大的冰川。“我不知道他们长大后还能不能看到这些,我小时候熟悉的阿萨巴斯卡冰川,我相当肯定它50年后将不复存在。” 作为向导,他还遇到不少客户,想在冰川消失前赶来看最后一眼,像是一场冰川的告别之旅。

未来,攀冰者将面临更少的冰面和更高的风险。Gadd 打算明年和研究团队一起,探究森林火灾的灰烬如何加速冰川融化——加拿大大火留下的黑色残渣让冰面吸收更多热量。

何川也在思考攀冰的未来。从2002年开始攀岩,20多年里,他经历了不同的阶段。2017年在四川攀登时,他遭遇严重事故,左脚踝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他以后不能再攀岩了。但他没有放弃,坚持康复,直到2020年才完全恢复。

何川告诉 TMRW:“头十年我觉得攀岩是一场追求快乐的旅程,但后面我才发现,痛苦反而是人生的一种底色。每次在山里面很痛苦,但回到城市后还是一次次地想回山里面。我开始理解和明白,快乐其实是少数,痛苦能给我带来更大的启示。”

今年1月,何川与搭档祁柯铭以阿尔卑斯式攀登完成阿根廷托雷峰的国人首登 图源:采访对象提供

这种体悟让他更珍惜攀登,也让他迈入新阶段:“可能我之前都是去追求个人的体验,我在前人努力开发的成果上享受了攀岩的乐趣,现在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给中国甚至是世界的攀登社群做一点什么。”

江西三清山因膨胀螺栓破坏环境被判赔偿的事件,让他关注攀登与环保的平衡。他计划推广“低冲击攀登”,并解释:“运动攀岩需要在岩壁上钉膨胀螺栓来保护安全,但我们要求非常克制,不是随意地安装膨胀螺栓,我们想在在安全与自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边界。”

可爱多看到了攀登热潮的兴起。疫情后,户外运动火爆,攀登行业增长迅猛,但他认为“这只是开端”。

他注意到,由于竞争加剧,哈巴雪山行程从一周缩短到两三天,费用从六七千降到两三千,可垃圾问题却越来越糟。他提到:“山里乱丢垃圾问题非常严重,像可乐瓶、易拉罐,如果要运输出来的话,会浪费很大的财力和人力。”

可爱多认为,高海拔攀登行业发展得太快,几乎有点疯狂的趋势。因为生活条件好转,更多人开始追求精神上的东西,对顶峰的渴望只会越来越强。他认为中国攀登的时代可能才刚刚开始。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股刚开始的热潮已经产生了不良影响。世界各地的山峰上游的冰川退缩后,雪崩中失踪的登山者遗体正陆续浮现。住在喜马拉雅山下游的尼泊尔居民,也因登山者中途丢下的没有降解的垃圾顺势而下,生活受到了困扰。

冰川在消融,攀冰者的世界在改变,但这不是故事的终点。Gadd 说:“世界不需要职业登山者。我们消失了,对我是个问题,对世界不算什么。但冰川没了,对农业、对人类的危机非常大。作为职业登山者,我认为我们的工作是谈论这些问题并分享它们。”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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