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29 闭幕,缓慢的谈判与加剧的危机
12-04-2024 刘益
COP29 正式闭幕,去过现场参会的人想必都对会场的 Nizami 厅不陌生,COP29 的开闭幕、以及很多重大会议都在这个厅举行。Nizami 厅的命名来自 Nizami Ganjavi ,他出生于12世纪的阿塞拜疆占贾,被认为是波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浪漫史诗诗人,对阿塞拜疆文学有过十分重要的影响。会场尽头,COP29的另一个新闻厅叫 Natavan,名字同样取自阿塞拜疆的一位重要抒情女诗人 Khurshidbanu Natavan。
在巴库,随处可见诗人的雕塑和路牌。在位于巴库的阿塞拜疆国家文学博物馆中,诗人的身影甚至占据了大部分位置。COP 作为一年一度的气候大会,将全球几乎所有国家和各类行业人士汇聚到这里。但我想,诗歌先于气候,让不同地域、语言和文化的人相聚。今天,我也想以诗歌为线索,讲述COP29两周来的气候故事。
“Destroy love for the world of lies within your heart,
be not deceived!
The world does not revolve at people’s will –
this you must truly know!
---- Imadaddin Nasimi
摒弃内心对虚假的眷恋,别再自欺!
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人的意愿而改变——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伊马德丁·纳西米
(14世纪阿塞拜疆诗人)
如今我们谈论气候变化,不会再觉得抽象,因为发生在每个人周边的气候事件,每一年只会比上一年感受更深刻。
COP29召开前,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布了《2024年排放差距报告:停止空谈》。报告警报道,如果各个国家仅按照目前的国家自主贡献(NDC)目标采取气候行动,那么本世纪内我们面临的最乐观情景将是灾难性的全球变暖,升温可能高达2.6°C。
面对升温,生活在不同地域和环境中的人的体感可能大相径庭。然而对于一些易受气候影响的脆弱国家来说,升温是生死存亡的课题。
以小岛屿发展中国家(Small Island Developing States,简称:SIDS)为例,这50多个国家分属在三个区域:加勒比海、太平洋和 AIMS(即非洲、地中海、印度洋和南海),普遍国家领土面积小,基础设施薄弱,本国发展受制于依赖进出口和有限的自然资源。
尽管总人口数不及全球0.5%,总温室气体排放量也不及全球1%,气候变化显著以来,小岛屿发展中国家就彻底暴露在危机的最前线。在天气条件加剧和灾害反复的季节里,这些地区不断在抗灾和恢复工作中反复内耗。而这种反复正在变得越来越常态化。
法国开发署(AFD)今年六月的一项报告中提到,灾害造成的损失平均占小岛屿发展中国家GDP的23%,而占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比例则为4.5%,这也自然增加了小岛屿发展中国家为重建工程融资的借款需求。
马绍尔群岛共和国总统 Hilda Heine 在今年11月联合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对于马绍尔群岛和所有小岛国来说,适应是生存问题,但其代价却难以承受:“加高和保护可以让岛屿免受海平面上升的环礁将花费350亿美元,大约是马绍尔群岛共和国 GDP 的135倍。”
Of the promises made in abundance,
Not a single one do you keep.
----Nizami Ganjavi
许下了无数诺言、
你一个也没有遵守。
---尼扎米·甘贾维
(12世纪波斯语诗人)
在2009年的哥本哈根 COP15 上,发达国家曾承诺在2020年之前每年向发展中国家提供1000亿美元的气候资金,用于支持后者应对气候变化。尽管原定的截止时间是2020年,但发达国家并未按时兑现,而是直到2022年才首次实现了这一目标,并且在所提供的1159亿美元气候资金中,很大一部分还是贷款。
随即在2015年的巴黎 COP21 上,各国政府决定在2025年之前确立一个气候资金的新集体量化目标(NCQG)并计划于 COP29 通过。留给“交作业”的时间所剩无几,这也是为什么本届COP被称作为“气候融资COP“(Finance COP)。
“Trillions! Not billions! ”每天进入会场,参会者都能听到这个响亮的抗议口号。发展中国家表示,要能够科学并公平合理地实施气候行动,每年需要至少万亿美元以上的资金。
为期两周的 COP29 一度让人觉得停滞不前,现场气氛真正有张力的时刻是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官网在原定闭幕的11月22日公布了新气候融资集体量化目标(NCQG) 的第二版案文——两周紧张的谈判和磋商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数字:2500亿美元。
而就在这数字公布的前两天,在非洲谈判集团(AGN)、G77+中国、立场相近的发展中国家集团(LMDC)的联合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三位发言人如何看待此前有报道曾提到的2000亿美元的新气候融资目标。代表 LMDC 发言的玻利维亚谈判代表 Diego Pacheco 回应称:“这是一个笑话吗?”而最终的结果显示,这也许就比“笑话”多了那么一点。
“我感到非常沮丧,很多时候我感到愤怒,光是不公正这一点就令人难以置信,富裕国家从数世纪以来破坏气候的排放中受益,但他们拒绝承认责任,真令人气愤。”非政府组织“行动援助”(Action Aid)美国分部政策与活动总监 Brandon Wu 告诉我。
11月23日晚间,COP29的闭幕会议经历了两次休会,NCQG 的最新方案也在24日凌晨获得通过。会议最终决定,到2035年,由发达国家带头,每年向发展中国家提供至少3000亿美元的气候行动资金;并呼吁各方共同努力,使所有公共和私营来源向发展中国家提供的气候行动资金到2035年至少增加到每年1.3万亿美元。
很多发展中国家对最终案文并不满意:第一,它和发展中国家要求的1.3万亿美元数额相差太远;第二,3000亿美元的来源并没有在案文中详细规定,发展中国家已经表示希望很多气候资金来自于公共资金,但最终的文本对来源并无明确规定,只说这3000亿美元“来自广泛渠道,公共和私营、双边和多边,包括替代来源”。
在闭幕大会上,印度经济事务部顾问 Chandni Raina 发言表示,这一目标“太小,也太遥远了”,她还提到,在决议通过之前他们没有被允许发言。
尼日利亚代表 Nkiruka Maduekwe 也在闭幕大会上发言支持印度,并表示:“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把我们的陈述记录在案,而是我们作为国家有权选择是否接受这一点,而我们要说,我们不接受。你期望我们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自主贡献目标,那我们应该要求一个现实的财务的目标,3000亿美元的数字是不现实的。”
我的导师,同时也是一位很多年的环境记者 Joydeep Gupta 告诉我,十多年前在印度,两个太阳能发电厂在建设时申请银行贷款,而银行犹豫不决,最后在美国进出口银行这样的官方信贷机构担保下,才得以获得银行贷款。而今天的情况是,这些银行正排着队为发展中大国的可再生能源项目提供贷款,但小国的境况改变却不大,“银行愿意给泰国贷款,但不愿意给柬埔寨贷款,因为风险要大得多,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公共资金的支持,它可以为贷款提供担保。”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旗下刊物《金融与发展》发表的一篇文章举了一个很生动的例子:为了避免沉船,我们不仅要堵住漏洞,同时也要处理已经涌入的水。人类在面对气候气候变化时,也要同时处理这两个问题。使用可再生、更清洁的能源可以帮助气候影响的减缓;而改造现有的基础设施使其在面对气候变化时更有韧性便是气候适应。
比起气候减缓 ,气候适应同样紧迫。很多气候适应项目不一定可以保证有利润回收,“如果我是一个农民,我需要购买种子以应对变得更咸的土壤,我将从哪里赚钱呢?”Joydeep 说,这就是为什么气候适应更需要公共资金。
My patience has reached its limit,
O God almighty on high!
Either allow me to join him,
or have mercy and let me die.
---- Khurshidbanu Natavan
我的耐心已到尽头,
至高无上的上帝啊!
若不能让我与他相聚,
就请垂怜,让我解脱而去。
----库尔希德巴努·纳塔万
(19世纪阿塞拜疆诗人)
大会最终在周日早上五点半结束,比原定闭幕的时间拖延了33个小时。
英国气候媒体 Carbon Brief 制作的一张数据图显示,从 COP 1 到 COP 28,大会闭幕拖延的时间基本上越来越长。COP28 比原定闭幕时间晚了23小时。这后面,各国的价值观在多元化,国际力量的博弈重点也在分化,要达成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协议越来越难了。
绿色和平东亚分部全球政策顾问姚喆告诉我,面对需要解决的新议题,气候谈判框架下只划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显得“力不从心”,“之前发展中国家集团内部是非常团结的,因为那时候大家基本的起点诉求非常一致,但现在不同的国家走上了不同的发展路径,发展速度也各不相同,因此发展中国家内部的利益也会有分化。”
这届大会,不少人担心无法达成协议。会议尾声,我感到很疑惑,为什么气候大会已经举办了快三十年,谈判还是进行得如此艰难缓慢?即便已经达成的协议,为何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遵守?在地缘政治愈发紧张的当下,COP 是否还有必要?
带着疑惑,我问了很多人。Joydeep 告诉我,在他刚开始报道气候大会的时候,每次有人问 UNFCCC 秘书处执行秘书同样的问题时,他的回答永远是:“这是镇上唯一的马戏团。” 没有其他形式的论坛可以代替 COP 达成协议,这就是 COP 存在的理由。
美国白宫气候顾问 Ali Zaidi 也在采访中对我表示:“2015年,当我们一些人去到巴黎时,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我们都将走向一个5°C、6°C甚至7°C变暖的世界,我们现在仍然没有达到需要实现的1.5°C目标,但从大多数标准来看,我们正走向一个2°C-3°C变暖的世界。”
回顾过去近30年的进展,气候谈判本身也具有周期性。
姚喆表示,一段时间内,发达国家会谈我们需要做什么,有了一个高行动的预期和计划之后,很快发展中国家就会有声音表示,没有资金和技术的支持,我们落实不了这个行动,然后又进行反弹,谈判一致处在博弈的过程中。她举例道:“比如去年的COP28有全球盘点来回顾气候行动,发现相比目标仍有不足,那么今年就会来谈气候资金,这是支持气候行动的必要前提,明年的 COP30 上,国家需要更新自己的自主贡献目标,再去评估新的气候行动计划是不是足够给力,就会有这样的一个周期。
那些在会场外抗议的人也一直在坚持。自2012年就开始参加 COP 的 Brandon Wu 告诉我:“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希望(令人满意的气候资金目标)可以发生,尽管我不觉得这会在此次COP上发生。气候危机会影响我们所有人,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给全球北方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利用这个国际合作的空间来实现我们想要的目标。”
Joydeep 告诉我,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COP进程本身是否有效,而是气候变化的速度比COP进展变得更快了,双方差距正在扩大。
根据前文提到的《2024年排放差距报告》,展望 2035 年——也就是将 2030 年纳入国家自主贡献目标之后的下一个里程碑——排放量必须降低 57%,才能将升温控制在 1.5°C 以内;降低 37%,才能将升温控制在2°C 以内。
COP 29的会场是在巴库体育馆中央临时搭建,在长长的过道中推开一扇门,沿着楼梯往上走,就会发现精致的会场从外面看原来都是白色棚屋。
“想象一下,也许不到两周后,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踩了踩会场脚下,对朋友说,许多人在会场留影合照的标志,最后只能永远存在于他们的手机中。我打趣说这多么像本届 COP 的一种隐喻,但又希望会议成果可以产生实际作用,在拆除的临时建筑之外,仍对这个世界推动气候行动产生了一点贡献。 T
该报道由“2024气候变化媒体合作伙伴计划”奖学金支持完成,该奖学金由 Internews 的地球新闻网络和斯坦利和平与安全中心联合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