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回收，一个正在消失的风口？

08-22-2023 Kiki Chou

垃圾看似肮脏，但捡垃圾的人并不少见。作为一种非正式经济，废品回收为拾荒者和在大城市寻找跻身之地的外来打工群体提供了生计。

专业的“废品人”靠回收和经营各式废旧物品为生，其中不乏有靠此创造财富的群体。例如，今年 3 月，抖音曾热传的杭州四季青95后模特，在辞职回家转行从事废品回收后，第一年便收入超30万。

为什么看起来不值一文的废品却能赚大钱？收来的废品又去了哪里？本期气候商业聚焦废品回收这门生意，跟随行业链条中的搜寻者、初级打包站、废品加工站等多个回收环节，通过勾勒它的收入杠杆、废品走向，试图还原传说中的“暴利”是如何实现的。以及，随着垃圾回收产业转型在即，普通人的“造富神话”还将延续吗？

“我们就是赚个差价”，曹阿姨坐在一个大型秤杆旁，边称着两大袋塑料瓶边说道。

曹阿姨是安徽霍邱人，现在与家人一道在离家乡三百多公里外的芜湖市收废品。在她身后，不到10平方的小单间里，密密麻麻的编织袋一直叠到屋顶。除了编织袋，房间门口和不远处的敞篷小货车上都堆满了数不清的纸箱板。 

像大多数城镇里的废品回收点一样，这里远离闹市区，自成一处生态。距离没有限制人们前来交易，仅在 TMRW 到场的十几分钟里，就有四五个拉着小拖车过来“卖货”的顾客。

“得有一千斤吧，这些是下午收的，上午收了一车都让人收走了。今天下雨了，我要早点走，不然晚上还能再搞一车，”阿姨看着门口与货车上堆满的纸箱板，一边忙，一边对 TMRW 说道。

废品回收看似远离主流，实际上却是个利润率极高的领域。以安徽芜湖为例，纸板的回收价是0.6元一斤*，上游收购价是1-1.2元一斤。曹阿姨一天买卖至少2000斤纸板，毛估一天的回收净利就有800-1200元。

曹阿姨介绍道，上游收购每天都来，房间里的九十袋塑料瓶也都是今天的货，一袋90斤左右，共约300元。至于衣服，回收价5毛一斤（大概4件），可上游的收购单价是1元一件，回收利润也在80%以上。

在这背后，则是全球范围内废品的跨境流动。自1992年以来，中国进口了全球垃圾总量的45%，其中全球72%的塑料垃圾都流向了中国。这背后衍生出的巨大产业贸易链，成为了许多白手起家者抓住的时代机遇，创造了无不令人惊叹的财富故事。

在这个时期，尽管商业理念与环保之间的关联并不大，创业者们却成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垃圾资源化利用的重要枢纽。

在诸多造富神话中，有靠回收废纸起家的中国第一位女首富张茵，被称为“电子垃圾处理厂掌舵人”的许开华，更有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大陆民营环保企业——张维仰的东江环保股份有限公司。或许更为普通人熟知的是慈善互联网红人、曾经的中国首富陈光标，他主要从事的是建筑垃圾处理和再生资源。一度，这位前首富还改名为“陈低碳” ，为两个儿子取名“陈环保”、“陈环境”。

小贩江湖

抖音上废品回收的视频时不时有好几万的点赞和播放，在网民看来，这个并不体面的行业“脏乱差”的形象与其高额的回报形成的巨大反差，不失为一种只有在网络世界里才可一窥究竟的冷门行业。评论区里，对于什么“垃圾”能卖出什么价格，网民总是充满讶异，而稍微懂行的留言往往点赞量颇高。

“废品回收站其实是带金融属性的实体行业，属于在实体行业里毛利天花板最高的了。”

“大宗涨的越多，废品的利润就越高。”

“废品想赚少点就货过手就放，想赚多就要有大钱压货。”

 这些“业内”评论揭露了废品的深层价值，特别是和旧金属沾边的废品——物品自身的原材料也可以作为大宗商品来“炒”。随着全球大宗商品价格的大涨，回收站如果刻意囤积铁、铜、钢铁等金属，那就会比之前立马出手转卖赚得更多。

近三年里，受到疫情对供应端生产的影响，矿区库存大量积压，而全球基础设施建设对于金属的需求又持续高涨，这些金属原材料对回收站而言可以说是能够一直涨价的“宝山”。

据统计：电子废弃物中蕴含的贵金属是天然矿藏的几十甚至几百倍，但回收成本远远低于开采自然矿床  图源：法新社

事实上，只要人们在生活中消费并扔弃某个物品，回收行业就会进入这个领域。除了以上所讨论的易于回收的纸箱和塑料瓶之外，废旧电视机、电脑、空调、洗衣机、冰箱、电瓶车、摩托车都是一些回收商的主营业务。

根据 TMRW 调研的情况，以一台旧 iPad 为例，个人回收价最低能在30到40元不等 ，经过废品回收站、打包分拣站等中间商后，等机子到了制造商和再生资源企业手里，回收价格可能已经上涨到了100到150元，甚至是200元。

这中间环节70%以上的利润，大部分都落在了直接面对卖家的回收小贩手上。对于他们而言，往往一辆三轮车就是一个铺子。

刚从事回收废品业务快一年的涂师傅，就是这样的一位三轮车小贩。他告诉 TMRW，自己最喜欢收的“货”是电器。一台八九成新的冰箱，涂师傅以 200 元回收回来清洗干净，转手就能够以800元的价格二手卖掉。“一天回收两个冰箱，（赚的钱）我这个月就可以了，”他说。 

涂师傅原先给芜湖当地最大的回收铁货的老板处打工。据涂师傅说，铁货老板前些年趁着铁价低囤入，等到高点抛售而净赚百万。这个故事激励涂师傅进入了这个行业。

他说，自己对这一年的收入还算满意，但表示这两年竞争明显更激烈，“路上走几步就是开废品回收的，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大家都想多赚点钱，废品是个无本万利的生意，不需要投入什么，你有个小三轮车就行。”

涂师傅说，自己仍想继续在行业里多加拓展，期待多赚点钱之后，买台压缩机专门加工“铁”——把铁架子、铁盒等产品统一碾碎并塑形成同等大小和重量的原材料，再卖给更上游。这是回收业中获取更多原材料以谋求规模效应的必经之路。走上这条路，才算告别一个“小店模式”，成为一个有废品加工能力的商家。

”很吃信息差“

“我们生活中70%的东西都是（可以）循环利用的”，蓝鲸超人资源回收的创始人郑迪（化名）说道。郑迪在抖音上有5万多粉丝，他告诉 TMRW，自己是看了一部关于废品回收的纪录片后，才萌生了从事废品回收的想法。

郑迪认为，废品回收赚钱的原因不仅仅在于通过利润与体量形成的规模效应，还在于“这是一个很吃信息差的行业” 。

在冗长繁杂的回收链条中，利润率最高的往往是骑三轮车游走在各类社区的回收小贩这一环节，他告诉 TMRW，“因为他们直接面对的是对于手中废品价值一无所知的顾客，可以随意定价”。据郑迪的说法，回收小贩在称重估价时常常“缺斤少两”，也就是把重量往低了说，以此多压一点利润。“一单多赚个10块钱，一天下来那么多单可就多赚不少，”他表示。

为了把三轮车小贩的差价也捏在自己手里，郑迪的公司选择向上游走，直接面向顾客回收废品。公司业务以“蓝净”小程序为载体，面向全国 300 多个城市，用户可以预约上门回收，回收的品类包括旧衣、家电、3C和书籍等。目前，郑迪公司的日单量基本稳定在200-300单。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值——仅去年一年，靠着废品回收，蓝鲸超人就实现了约2000万的产值。

如果说下游从业者做的是“不改变物品性质”的初级加工，包括分拣、打包和整理等工序，那么上游从业者将废品加工成回收材料，则有更多的附加价值。两者的共通之处，就是都可以为突破利润瓶颈而加一把力。

以废品纸箱为例，用户回收之后，打包站会进行统一分拣和压缩，接着纸厂打浆再造，纸板厂将其做成纸板，纸箱厂再加工新的纸箱。塑料瓶也有类似的回收流程。

塑料瓶堆栈 图源：网络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士向 TMRW 透露，拥有破碎机器设备，能回收再造塑料瓶的商家，就比单纯只做回收的小店年收入多出一倍。“只做打包的（回收店）一年至少赚20-30万吧，能把废品加工成回料的店至少一年50-60万，做大了的话，100万也不是没可能”，郑迪补充道。

他同时强调，“这一行很看规模”。这意味着，只要规模够大，就能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这位内部人士表示，我们所有的目光所及之物基本都是可以被回收的。比如，40%的可乐瓶原材料被化纤服装厂家收购，最终成为新品服装、鞋子和玩具。新产品高额的价格，和回收品低廉的回收价之间的差值被这一链条中的多个环节，逐步瓜分。

对于小微商户来说，废品行业不仅赚钱机会多，比起其他实体行当，它还有一个特殊优势，就是回款速度特别快。

不像装修、建筑等行业，回款周期少则数周甚至数月，周期长、回款慢意味着对个体经营户的经营风险也更大，回收从业者每天收来的废品，基本当天或隔天就能脱手，收益日结。这也方便他们去开展新业务，比如购买新机器、雇佣员工；或者做博主，分享行业“内幕”、传授废品回收经验、甚至开展知识付费业务或接广告。

这其中的代表就有在B站、抖音等社交媒体上分享废品交易经验的六安网红冯月月。从业十五年，如今冯月月已拥有多家再生资源公司和劳保手套厂，在社交媒体上也拥有极高关注，仅抖音粉丝就有262.8万。

资源回收正在被规范化

随着《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于 2019 年 7 月 1 日的正式实施——规定强制施行生活垃圾分类处置，我国多个城市和地区均进入了垃圾分类的强制时代，标识了可回收与不可回收垃圾的垃圾处理点也因此遍地开花。

就成果而言，最鲜亮的数据来自那些将“垃圾分类、回收和治理”作为政策要点着重执行的大城市：上海目前的全市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已达42%，北京朝阳区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在今年第一季度45.82%；而深圳早在2021年的全市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就已达到45%，市场化再生资源量达到0.73万吨/日，在住建部组织的46个重点城市垃圾分类考核中名列前茅。 

曾因翻废品找到一块万国手表而爆火的抖音千万博主刘阿楠，主营业务地域在河北邯郸，他从去年开始在抖音直播带货——一开始以农副产品为主，现在品类拓展到书籍、打火机、防晒产品等这些粉丝感兴趣的商品。

然而，对于往后这个行业的发展，刘阿楠并没有那么乐观。他认为“废品”这一行变得难做了。“今年50%的废品站都不好做”，刘阿楠坦言，“消费上不来，商家就不需要那么多废品来重造（新产品）。” 

刘阿楠认为，在经济下行的市场局面下，消费减少，导致废品货源变少。此外，还有国家层面政策的限制，比如他从一线城市政策层面观察到的“专门划区管理”和其他环保要求，都使得回收业很难保持过去的粗放式经营状态，“未来也许是往细致化专业方向化发展，比如专门做哪一个产品的类别。” 

即便如此，刘阿楠的年流水依然在600-1000万之间。下一步，他想继续在线下废品站深耕，拓展废品站数量并且进入深加工的环节；在线上，继续做好抖音 IP，努力带货。他也透露，自己正在拍摄100家废品站的纪录片，希望能借此让大众了解真实的废品回收。

刘阿楠持续更新的全国废品站系列视频分享旧液晶屏、废旧医疗输液瓶、电动车等各式细分回收  图源：刘阿楠抖音页面

而对于社会资源有限、又远不足以通过规模化抗风险的个体回收者而言，各方面的变动也正在影响他们的收益。“现在生意不好做了，”芜湖的曹阿姨对 TMRW 感叹道。“疫情后放开了反而回收价变低了，之前赚得能多一点。”

上海市包装技术协会绿色包装专委会副主任任恺认为，国内的回收业正在经历一个转型期——从以倒买倒卖的贸易型为主导，倾向于转变为受到政府或机构委托的服务型，废品将统一送到合理合规合法的地点统一处置。这其中的代表有上海等地正在推进的“两网融合”体系。

“两网融合”指的是由分管物资回收的网络和城市生活垃圾清运的网络的两套回收系统，在以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机制之下，将回收场地、收运能力、以及人员统一管理，规范统筹运营完整的回收地域网络。

类似的服务型回收业，在美国已经推行了很多年。美国的城市垃圾分类系统建立在政策支持和机构服务作为两大支柱的体系上。具体而言，美国的垃圾回收分类系统由政府承包，下放给私营企业运营。居民们向政府或者私营企业交费，由后者负责处理垃圾，这笔费用和废品回收交易所得到的实际价值，又可以共同支撑起这个服务体系的运转，从而保障私营企业盈利。

这一运营逻辑与上海的“两网融合”体系十分相似，即也是由政府组织的相关私营企业来统一“规范化”运营可回收资源。但区别在于，目前，上海居民尚未涉及缴费问题。

另一方面， “规范化”意味着门槛。从收货的车辆到回收区域和流程，取决于是否符合“两网融合”，小商贩们将会被分为“正规军”与其他。任恺说，在上海，也许以后就不会再有小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了，“更多是提供收运服务”。“如果你的 license 是在黄浦区某一个街道的，那你就只能在这个区域里面去收。而且暂存、收运和分拣的工作也会被规范化”。

上海之外，这套“两网融合”的全国性政策也正在各地推进，步调不一。似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于小商贩们而言，这将是另一场声势浩大的转型。 T 

注：废旧纸板箱回收价为2023年6月市场价格